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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枉

【十方志】【江湖】——《渊》仲孟




这夜风已是刺骨冷,头上月圆映寒池,抬脚轻一点波即碎,水中更比阴曹凉,可这一身的毒痛孟章实在无法忍耐,只得慢慢走进这冰水之中。这一片无垠的沙洲,中间一点绿池,无人知其源,无人知其向。


孟章缓缓沉进水底,直到脚触了底才渐渐睁了眼睛,身上的疼痛因这冰池终愈缓了些,他轻歪头欹水而立,见自己的头发随水路摆荡,如同天枢王宫后湖中的水草般灵动苍逸。他可以在水下停留久许久,也习惯了在水中张开双目,时不时抬头隔水望月,依旧清晰明亮。水里没有风也没有风吹过沙丘的声音,只初下觉一时水凉,过了会便尽是岸上没有的安然。


水润万物,侵思,凝神,息元,再好不过。两年前,孟章被当作尸体抛到荒野之时实尚有一口气在,巧遇上了个尝百草的药疯子路过将其救了一命,可身子里郁结着这长久来被人灌的慢毒却无论那药疯子老头给孟章塞下什么草什么药都去不了根,孟章跟着那人在山上呆了一年,每日都要忍受着内毒嗜心之痛,他渐渐察觉到了在冬季时自己身上的痛感会渐缓些,便明白了原来自己身子里的毒是遇热遇温才愈强的,遂在下个春季来之前终跋山涉水走到了这苦寒沙境之地,这里常年寒冷,只有每天傍晚旭阳西沉之前会有一小刻的温,在寻常人眼中的暖阳却在能将孟章体内的毒勾起,遂只能在这时将全身侵入这冷水之中方缓解一二,待余温渐弱之时再出来,每日皆复此。


水似沁全了五肺,冻结了这具倦魂,静渐四达之际时却被远远传来的噪杂马蹄声散了个全然,再收神一望,这群人马已近了这洲池边纷纷下马卸装,孟章瞧着他们像是要靠着这水池在这夜漠中安营扎寨的架势。孟章自觉已是亡国之君又是已死之人,若这是支哪国的军队再将自己认了出来,如今虎落平阳自己岂不是被任人宰割。


孟章一咬牙,再不做无用的迟疑,决定在这群人来这池水岸边之前自己先速速出水回到附近驻身的小客栈。


“大人!寻到水了!”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近,孟章急忙拖着一身水袍往浅走像岸去。


“我就说这边定会有水源,只是不知这水是死是活,能否饮之……这位小兄弟可是不小心落水了?”仲堃仪听闻手下说道找到了绿洲便欣喜的朝着手下指着的方位奔了过来,却走出灌木刚到水岸边就瞧见一少年呆站在水中,着实把仲堃仪给吓了一跳,只见那个少年一身淡青衣衫全湿,水将没到他的膝盖处,头发垂散着遮住了脸,仲堃仪见自己和他说话他也不做声,就只是在水中站着。


仲堃仪摇了摇头,心觉着眼前人八成是无心掉到了水里受了惊吓还没回过神来,便不再多问,这荒沙之夜寒风凛凛,仲堃仪见他单薄的身子又湿了衣服,赶紧走过去抬手拉住他的手腕将他从水中领到岸上,再将自己的外袍脱下给他披上。


“你住哪?”仲堃仪虽看不见他被头发挡住的脸,但还是借着月光看见了他莹白的脖颈几乎白到透明,仲堃仪觉得他白成这个样子至少在水里泡了好久,就连拉着他腕时也只觉冰凉无温。


孟章低了低头,不等他再多问便甩开他的手跑了出去,结果刚出灌木丛就看见眼前沙岭上支了大大小小至少数千个帐篷,火光连成一片险些晃了月光,岭上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到不像是个军队,但偶能瞧见几个士兵打扮的人。


没走多久便回到了客栈,孟章在这间小客栈安身已有半年之久,沙漠中的一间小客栈一天也就进几个客人,孟章当的这个小伙计平日也没什么事干顶多就是扫扫地擦擦桌,老板原本不想收留他,可听他在这过活说并不求工钱只求安身有口饭吃即可,便将他留了下来也当在这荒漠中有了个伴。


回到房间讲湿衣换下,坐在榻上看着搭在他给自己披的衣袍,才反应过来,原来方才不是梦,可怎么回忆起来竟还不如梦来的真实。推开窗户还能望见沙岭之上熙攘的人群,拿凉水泡了壶茶坐在窗边一饮就是一夜。


也是第二日孟章才听客栈老板说道,原来这钧天如今就只剩了天权一国,其余国的残兵为躲避天权最后的清剿纷纷逃离到了这片无人辖管的荒域,其中就有仲堃仪的兵队。


“我们这个客栈太小了就几间房,只够他们那几个头头住的,你收拾收拾再晒几床被褥好安置他们。”


听着老板的交代,孟章皱了下眉。


“好,但那群人里有个叫仲堃仪的,我不想见他,也不会端茶递水去伺候他。”孟章并不喜欢这个消息,又不好因自己碍着老板做生意,说完便转身欲回自己的房间。


“哦?可是故人?”老板无聊了好些年,如今终于有了个人说话,又看出孟章举手投足的贵气定是个有来历的,八成就是这乱世之下的某个残王贵胄,但孟章话少有时一天两人也说不到一句,这回他这反应着实反常的很,就连老板都忍不住好奇。


“是旧人,现今是路人了。”

且不看外面那些人,孟章单看住进客栈的这几位首领就知涵了落魄王室,绿林山匪,流亡忠臣等等,他们大部分都是吃了好些苦的已经没了贵族那种被人伺候的习性,所以住进客栈之后孟章也就没怎么管过他们,况且客栈里的这点粮也不够卖给他们吃。


“总不能一直呆着这粘不拉屎的地方吧!要我说还是趁着兄弟们肚子还没瘪的时候抓紧合兵打出去。”几个首领在客栈大堂中商议着接下来的打算,这山匪的声喊的比锣大,孟章在二楼房间里隔着门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这里虽为荒漠,却难得有一方绿洲,我看周围甚至有些散户在池周围的土地上种了些蔬果,我们自己还有些银两先向他们买些果腹,再在此处停留休养一下军队,等天权的兵从关外撤走在离开也不迟。”仲堃仪立马高声跟到。


“你怎么知道天权会只守不攻?要是坐等他攻来岂不是陷入了被动,仲大人如此避战莫不是怕了不成?”


“哼,你且看着荒漠每日的沙岭都随着风向有所变动,就连世代在这里生活的人恐怕走出一二里便再难记得清路了,他天权的兵来围剿我们,进来即找不到我们也走不出去,只有莽夫才会在什么都没有搞清楚的情况下冒然发兵,我且问你,即便这一行人就算你将其能带出这荒漠,可到时必定士兵都已筋疲力尽还有什么气力去打仗。”话毕,周围纷起了几声赞同之腔。


孟章站在门后默默听着他说,心里暗赞这仲堃仪不愧是仲堃仪,既能与王室打交道,有会同莽夫扯清楚厉害关系,便是如今落到即将走投无路的境地也能把持的不急不躁条理清晰。


“那你说怎么办,我们的银两也不多了,况且这穷乡僻壤的就古道边上有那么几户人家能换的粮也不多,日子一长总不能让兄弟们吃沙子吧,你既然觉得我等莽夫无用,那还请仲大人在明日之前想出个两齐的办法出来,但倘若明日还在持犹,我手下的弟兄们怕是也被风吹日晒的没了耐心了,等那时一切就由我们莽夫说了算了。”他说完孟章便听见一声声重踏走上楼来的声音,那匪头子回到了他的房间砰的一声换上了房门。


没过多久便有个轻一些的步伐也上了楼,孟章听到隔壁的房门被轻轻推开又合上,伴着一声叹息。仲堃仪遇到难题了,他遇到难题了。

他听到隔壁的窗户被打开的声音,便也跟着将自己的窗户打了开来,眼前的这片荒漠终年灰阴着天,太阳只有到每日降落时才会透出些微光,孟章和仲堃仪隔着一面墙在两扇窗中同看这一处景,都是满心的惆怅。


这时孟章自窗外听到他长叹了一句“早知今日,当初就留在王上身边,壮志未酬但起码到死能……能……”压在心里的话终是没有说完,孟章看着这片无鸟无阳的天,他原以为这里每日划过的粗沙夜间冰凉的池水已将自己对这世间,对他的怨都消磨干净了,可当自己那晚在池中再次撞见他时,才发觉,人心原本就是由七情六欲组成的,只要还活着一天,就不会看破。


可究竟在他说了那句未说完的话之后,孟章才清楚,原来爱比恨,要多的多。


在柜子里翻出一本册子,拍拍上面的尘土,这是自己和那药疯子说想去寒冷之地时,药疯子给他的,这里面记录的是通往这荒漠的文叙,那药疯子天南地北的采草药,各色什么路本都有,也不知道是他自己写的还是从哪里得来的。


“把这本册子给仲先生,这是他掉下的。”有了这个,他就可以领兵顺利攻回中原,孟章把手中的册子塞给老板,他心里清楚,自己没了这本册子,此生便无法走出这荒漠了。


终究是放不下……余阳将落,孟章闭着眼睛定在水中,感受着体内的疼痛渐渐弱了下来,他睁开眼睛望上去,原来他每当睁开眼首先想寻的是那漠上孤月,可自从那回一睁眼看的的是那人后,自那时起,他都盼望再睁眼时,他还在那里。


或许之前寻月是因为原本以为自己将世间一切已然看淡,不会再有别的挂念,可怕的是这只是......原本以为。


既然无法抵过心里的欲念,那便不要再睁眼就好了......杖藜巾褐称闲情。炉开小火深回暖, 沟引新流几曲声。暂约彭涓安朽质,终期宗远问无生。谁能役役尘中累,贪合鱼龙构强名......孟章来回默念着这几句诗,觉得水通过鼻淌进了肺腔里,身子却越来越轻,如腊月雪,四月絮,漠中沙,水中萍.......像飘回了学宫之中,模糊望见坐在案前研读圣书的仲卿还依稀穿着一身青绿……


孟章渐渐没了呼吸,嘴角却慢慢扬起,这一生本就该止在初见的那里,身似水草飘动,却被鱼环住。


“给了我出路,王上不跟我走吗?”


再睁眼时猛地吸了一口气,又呛了几口水出来,孟章不知道自己不知何时被救上了岸,此时心里没什么悲喜,只是空空的。


“跟。”孟章看着眼前环抱着自己的人,其实早在这人转身离开天枢时,自己的心就已经跟着他走了,这两年,无非是一具无魂尸。


“客栈老板说这荒漠里只他一个孤独的人就够了,若再多一个,那便是我造的孽了。”仲堃仪笑着对孟章说,但看着看着孟章湿淋的发丝贴着病白的脸,不自觉的掉了一滴泪下来。


仲堃仪的怀暖的很,按说遇着温热便会引出毒痛来,可孟章现下却一点疼都觉不出。


孟章抬头看着仲堃仪,忽见他身后空中,有一轮无缺的月牙,夜里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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